◎王鼎鈞 

這些年,我一再告訴朋友們,我移民出國以後,一度喪失了文學創作的能力,幸虧佛教的教義啟發我,我才突破瓶頸。我的回憶錄第三冊《關山奪路》,醞釀了十三年才動筆,有人問為什麼要那麼久,我說這十三年是我的「漸修」。

朋友們對我的這一段歷程有興趣,一再要我說給大家聽聽。

文學的基層與上層

文學作品是一種「藝」,它的基層是「技」,上層是「道」。且舉周邦彥的一首〈浣溪紗〉做說明:「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先看技的部分:這首詞每句七字,一共六句,分成兩段, 稱為兩闋或兩片。

上片三句,每句七字,句法也相同,句句押韻,十分暢順流利,使讀者不假思索接受詩人布置的幻景。

我們在生理上要求四句成一組,與我們的呼吸脈搏配合協調,我們期待第四句,但三句戛然而止,形成「頓挫」,避免順流而下,一瀉到底,挽救了「平滑」。你也可以說它有第四句,那是個休止符。

下片依然三句,讀者有心理準備,期待接受三句成組、句句押韻。可是下片第一句突然不押同韻,意義也隨著出現轉折這也是頓挫,於是「兩片」重疊而不重複,有抑揚變化。

再看道的部分。在詩人筆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能見度甚高,有穩定的秩序,自然人生,看似平靜,其實因緣無常,隨時都在變化,樹林裡的杜鵑鳥提醒我們「不如歸去」,回哪裡去?傳統的解釋是回家,也許我們還可以有更深一層的體會,吾人不要貪戀一時光景,流連忘返,要尋求心靈的歸宿,安身立命的地方。

由「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聯想古人的詩句「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兩者的「道」相同,但藝術技巧似乎有高下,可說道同而技不同。還有「曉日生殘夜,江春入暮年」也是用兩件新事物代換兩件舊事物表示演變,但日夜輪轉,冬春輪轉,其中有《易經》「陰極生陽、陽極生陰」的思想,可說技相似道不同。

還有「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描寫繁盛景象,頂點不下降,是大戶人家最喜歡的春聯,也是技雖同而道不同。

創作的技窮與道窮

藝術無技不成形體,無道沒有高度,它的下層是科學,上層是玄學,上下融合,道成肉身。

作家不能創作,可能因為技窮,也可能因為道窮。我記得南宋有一位詞人,宋亡之後不再寫詞,有人問他為什麼,他說我「理屈詞窮」。

「詞窮」一語雙關,容易了解,「理屈」則耐人尋味。

世上為什麼有文學,我認為那是因為人關心人,人對人有興趣。人喜歡到人多的地方去,主要的目的是看人,在中國,正月十五元宵節到了,多少人上街看燈,他看人的時候多,看燈的時候少。在台北,陽明山的花季到了,一天有十萬人上山,他看花的時間少,看人的時候多,他下山以後和朋友分享,談花的時間少,談人的時間多。「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天可以看遍長安花,一天看不完長安人,所以看花不能騎馬。

因為人關心人,人對人有興趣,所以才有文學家寫人,表現人,才有人寫《紅樓夢》,才有人寫《冰島漁夫》,兩位小說家說了,他寫、是因為他忘不了那些人。因為人關心人,人對人有興趣,所以我們才去讀《紅樓夢》、《冰島漁夫》,我們願意認識、願意了解那些人。如果不是人關心人,人幹嘛要去看戲呢?戲劇這個行業怎麼能存在呢?「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但是我們仍然去看。

我是1978年到美國的,那時候,我對人完全喪失了興趣。我由舊金山入關,進關的時候,我對接飛機的朋友說,這是我的空門。我到紐約,站在唐人街看人來人往,幾乎沒有感覺,對我的同類不理解,不接受,我好像在太空艙裡,處於無重力狀態。我怎麼還能有文學創作呢?這大概就是「理屈詞窮」。我那時喜歡蘇東坡兩首詩,他說「與人無愛亦無憎」,他說「也無風雨也無晴」,我的心情差不多也是那個樣子。東坡先生後來顯然走出來了,他才有那麼多好作品,怎麼走出來,他沒有告訴我。

這是「道」出了問題。為什麼會出問題?「小孩沒有娘,說來話長。」今天不說也罷。我曾經反覆思索怎樣「恢復」對人的關懷,後來我覺悟,我需要的不是恢復,而是升高,不是退回去,而是走出來。這就要鄭重提到佛教對我的影響。

寫作的瓶頸,生命的危機

我不關懷別人,是因為我堅持某種是非標準,這個是非標準以自我為中心,我用它審判別人,否定別人。最後、在我心目中人都沒有價值,既然「人」沒有價值,我自己又有什麼價值?我也是一個人,一個沒有價值的人,做什麼都沒有價值!這不僅是我寫作的瓶頸,更是我生命的危機。

我終於發覺是非是有層次的,有絕對的是非,黨同伐異,誓不兩立。有相對的是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還有一個層次:沒有是非,超越是非。老祖父看兩小孫子爭糖果,心中只有憐愛,只有關心,誰是誰非並不重要。文學的先進大師一直教我「入乎其中出乎其外」,把自己的心分裂成許多塊,分給你筆下的每一個人,我聽見了,不相信。佛法教人觀照世界,居高臨下,冤親平等,原告也好,被告也好,贏家也好,輸家也好,都是因果循環生死流轉的眾生,需要救贖。我聽見了,相信了。作家和法師的分別是,法師「無住生心」,作家生心無住,一顛倒便是凡夫。我愛文學,我不做凡夫誰做凡夫。

我有了上面的領悟,一下子就和大作家、大藝術家接軌,作家筆下的人物好比眾生,作家就好比是佛菩薩,人物依照因果律糾纏沉迷,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充分的理由那樣做,他們都不得不那樣做,他們害人,同時自己也是受害人。他們都對了,同時也都錯了,他們都是在做業,都是在受苦。作家也像佛一樣,他不能改變因果,但是可以安排救贖,救贖不為單方面設計,是為雙方而設,為十方而設,同體大悲,他同情每一個人。蕭伯納說,他和莎士比亞都是沒有靈魂的人,依我的理解,他是表示沒有立場,超越是非。說個比喻,有兩個人下圍棋,他為黑子設想,也為白子設想,也就是耶穌說的:上帝降雨在好人的田裡,也降雨在壞人的田裡。蕭伯納還有一點立場,莎士比亞真沒有,讀莎劇常想佛教。我說錯了沒有?

抵抗文學的庸俗化

我不能創作還有一個原因,對文學的前途悲觀。

本來作家對文學充滿了理想和信心,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落筆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為了創作,作家可以付各種代價。文無自信不立,作家寧可失之於自大,不可失之於自卑。

可是我這一代有很多戰亂,亂世文章一張紙,百無一用是書生,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好容易熬到太平年,文學又商業化了,讀書是娛樂,書是消費品,若說娛樂,它又遠不如電影電視,文學徒然庸俗化了(不是通俗化)!社會上有許多人以不讀書為光榮,大明星站在舞臺上昂然宣告,他十年來沒讀過一本書,台下的「粉絲」鼓掌歡呼。作家也不讀書,「我是寫書給別人讀的」,製美國香腸的人不吃香腸。作家贈書給朋友,朋友隨手丟進垃圾箱,搬家的人難免要丟許多東西,第一批要丟的是書,到中國旅行難免要買許多東西,最後忘記買的大概也是書。

我經不起這種磨損,喪失寫作的動力,佛教的教義保護了我對文學的信心。我聽說佛家認為功不唐捐,我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無窮的作用和影響,像滾雪球愈滾愈大,滿山的雪都崩坍下來。別小看了你一句話,正如別小看了一根手指頭,指頭碰上按鈕,開動了一套精密複雜的機件,可以使火箭上天,一句話撞擊了複雜的人心,引發一連串因果,可以使一個地區大亂。佛家強調業果,寫文章是一種口業,人的口業造成後果,果的本身又是另一個因,因果因果因果,生生世世至於無窮。傻子說的話也不得了,「愚者言而智者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因為匹夫天天說話。

我看到有人介紹「蝴蝶效應」: 亞馬遜河旁邊森林裡一隻蝴蝶,它的翅膀搧動空氣,引起一連串效應,因果因果因果,在太平洋上形成颶風。

一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中國出現了一位高僧,開闢一個宗派。傳教士一張傳單交給洪秀全,出來一個太平天國。美國總統艾森豪說:「國家為個人而存在,個人非為國家而存在。」這句話慢慢分解台灣威權統治,像一滴醋分解牛奶。

那些年,我在台北,三更半夜常常聽見裂開的聲音,就像住在河邊的人家,到了春天,聽見河裡的冰裂開。難怪《聖經》上說,上帝用「話語」造世界,WORDS,他?- ORDS與上帝同在,他甚至?- ORDS就是上帝。張愛玲創造了一個名詞:「琉璃瓦」,古人生了女兒叫「弄瓦」,張愛玲筆下有位太太,她生了好幾個女兒,這位太太說,她家的女兒是琉璃瓦。這個名詞多麼可愛,它使所有的女孩都可愛,所有女孩的母親都有尊嚴,她這一句話創造出一個小世界來。

別掛念不存在的蝴蝶

朱子說過,「天底下有我朱晦庵,就多了些子,天底下沒有朱晦庵,就少了些子。」我也可以說,天底下有我王鼎鈞,就多了些子。楊國浩博士告訴我一個定理,半杯冷水加半杯開水,那會是一杯溫水,不會是一半熱水一半冷水。我想到如果我是一滴開水,社會是一杯冷水,這一滴開水加進一杯冷水裡,這杯開水就提高一點溫度; 如果我是一滴冷水,社會是一杯熱水,我這一滴水加進一杯熱水裡,這杯熱水就降低一點溫度。那一大杯水沒有辦法拒絕我這一滴水,他不能像封鎖病灶把我密封起來,他只有接受我,只有讓我擴散。

小說家水晶後來成了學者,研究張愛玲很到家,當他是小說家的時候,我跟他很熟。他對我說,某人偷偷地襲用他的小說情節,某某人使用他的句子而不註明出處,他很生氣。現在想想,那些人是在向水晶敬禮,他們在擴大水晶的影響力,如果為了這個生氣,孔子釋迦豈不氣死?「前人地,後人收,還有後人在後頭。」天下為公,一切我執都放下, 你只要利益眾生,不要想自己的名字。這些年我看報看書看電視,常常看見別人使用我以前寫出來的東西,有時候還掛在大人物的嘴上,當然不會有我的名字,大人物說話,總有許多人呼應附和,報紙電視網路也紛紛報導,我看見我這隻蝴蝶、我這一滴水發生了效應,沒人記得還有一隻蝴蝶,有時候,最好沒有人知道還有這隻蝴蝶。

最後還有一個原因,自己在藝術上不能進步。

文藝界有個笑話,某人稱讚一位老作家,說他四十年前就是有名的作家,「創作四十年,始終維持原來的水準。」既然「始終維持原來的水準」,沒有挑戰,沒有探險,如何還能不厭倦?當我還是一個文藝青年的時候,曾經到台灣大學聽印順法師的一場演講。散場的時候,我上前問他佛法和文學創作的關係,他說「百藝因佛法而精妙」。我一時聽不明白,他就把這句話寫在紙上給我看,那時候我不懂事。這張字條沒有保存起來, 可是也沒丟掉,它一直在我心裡。

那時候,我那般年紀的作者,多半受中國儒家和西方寫實主義薰陶,強調求「精」,讀小說讀到巴爾札克,自以為找到文學的盡頭,我們知精而不知妙。

那時候,在我們中間流傳一個故事,古代某位工匠用黃金雕成一片樹葉子,整整花了三年功夫,他把這片金葉獻給國王,國王的批評是,如果上天三年才生出一片葉子,世人豈不都要餓死?三年成一葉,精益求精,國王竟只講實用,不知藝術欣賞。現在回想,我們也是一知半解,三年成一葉,精則精矣,國王不應該問它有何用處,應該問到它到達妙境沒有。

我終於知道,藝術造詣除了求精,還要求妙。依我體會,儒家能精不能妙,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鍥而不捨,金石可鏤,太精,妙就不見了。道家能妙不能精,得魚忘筌,不求甚解,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太妙,精就顧不到了。只有佛法圓滿究竟,可以不落空,也不落有,可以勇猛精進,也可以離相。靠他這一套理論指引鼓勵,藝術家可以精中有妙,妙中有精,一個不可說的境界,等作家藝術家攀登。在這方面,我們需要有人繼續探討,繼續實踐。

言傳與精妙之間

下面分享我最重要的心得,希望各位方家思考批評。

   精 妙
   盡善 盡美
   功力 悟性
   大地 天空
    1 0.9999999999999999
 至矣盡矣 無窮無盡
   相內 相外
   可見 可信
    色 空
法, 法非法 法非法, 非非法

憑努力可以精,不能妙。精可言傳,妙不可言傳。即使是佛像,精品多,妙相少,畫家一心一意用「精」表現皈依的虔誠,就執著了。精在相中,妙在相外,精可見可信,妙不可見仍可信,因為信,不可見的也成為可見的了。獨見不能共見,合眾多獨見成共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是你知我知他也知,你我他共飲長江水。

我也有四弘誓願:「文心無語誓願通,文路無盡誓願行,文境無上誓願登,文運無常誓願興。

」覺悟太晚,朝聞道夕寫可矣!文學藝術也有個「妙高台上,不容商量。」只有佛法可以跟他商量,這個層次我想得出,做不到,才力不夠。我只能文路無盡誓願行,只能愈走愈近,不能愈走愈高。至於「文境無上誓願登」,期望天才橫溢的作家,因緣具足的作家。我雖然做不到,仍要鼓吹宣傳,朝聞道、夕講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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