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劉森堯╱文】

《尤利西斯》除了難讀之外,還可看成一本旅遊都柏林

的觀光導覽;要到都柏林來,別忘了先讀《尤利西斯》第

六章描寫送葬那章,隨著1904年6月16日星期四上午十一點的送葬行列,你將暢遊整個都柏林城...

 

有這樣一個愛爾蘭──如果誰去了那裡卻發現不是我所寫的樣子,那不是我的錯。 ──海因利希‧波爾《愛爾蘭之旅》

 

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一個小小的島國叫作愛爾蘭,有一座古老的城市叫作都柏林,那裡的街道上有電車在穿梭行駛,那裡的屋子披滿長春藤,一位年輕人推著一輛自行車倚在空曠街道旁的商店招牌底下──原來這是我多年前一幅夢中的景像,來自一本有關喬伊斯傳記裡頭的一張圖片,那是1904年的都柏林,如今一百年過去了。

 

 

為了史威夫特《格列佛遊記》

我離開愛爾蘭已經十五年,是的,整整十五年,這中間我從未回去過那裡。記得十年前我客居法國時,曾寫信給以前住都柏林時的房東太太寶琳,跟她說我此刻人來到法國。未幾她回信:「親愛的法蘭西斯,既然人到了歐洲,為什麼不順道彎來愛爾蘭看我們,我們都很懷念你。」法蘭西斯是我的英文名字,寶琳這裡所說的我們指的是她的丈夫哈利,還有他們的女兒艾麗,我曾經在他們都柏林郊外的家寄居了整整一年,那可真是一段美麗愉快的記憶,如今想來歷歷在目,栩栩如繪。

我始終未順道彎去愛爾蘭,因為從法國順道彎去愛爾蘭可不像從台中開車去台北順道彎去新竹或中壢那麼容易簡便,何況我向來不喜歡旅行,在我看來為了看風景或舊地重遊去旅行,都是很不得已的事情。話說十五年前,當我決定去愛爾蘭讀書進修時,便著手搜集有關那裡的資料,竟然遍尋不著,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本地去那裡旅遊的人很少,去那裡讀書進修的人更是絕無僅有,在我而言唯一印象就是幾個知名愛爾蘭作家的作品:葉慈的詩、喬伊斯的小說、王爾德和約翰辛的戲劇,還有,偉大的史威夫特。記得剛到都柏林不久,在酒館裡喝酒時有愛爾蘭朋友問我,天下之大,為何單挑選都柏林,愛爾蘭有什麼值得學習的東西嗎?我說:史威夫特,《格列佛遊記》。

我先搭飛機到英國倫敦,在那裡穿梭貫串了幾天,英國朋友艾德禮問我去愛爾蘭幹什麼,我說為了史威夫特,他不能理解,他不理解那麼偉大的作家竟然不是英國人。幾天之後,一個陰霾的下午我從倫敦搭火車往西穿過威爾斯地區來到聖頭海港,然後換搭輪船一路駛往愛爾蘭首府都柏林港。午夜時分,我站在甲板上,手裡拿著一杯咖啡,四周一片漆黑,海風徐徐吹拂著,大型豪華渡輪在黑暗中破浪前進。天色漸亮之際,遠方地平線悠然展現一排沒有盡頭的閃爍不定的燈光,心想,都柏林已經不遠了。

 

 

都柏林在進步中

我回頭瞥見船艙中正在沉睡的人們逐漸開始蠕動,他們終於甦醒了過來。我嗅到了一股不同的氣味,在這裡盎格魯撒克遜的風味已不復可見,空氣中到處瀰漫著古老的凱爾特族的特殊氣味。在船上我聽到的盡是凱爾特口音的英語,有時還夾雜一些難懂的地方俚語,他們每個人臉上似乎都烙印著古老的凱爾特標記──是的,這就是愛爾蘭人了。愛爾蘭於1924年從英國人手中宣告獨立,經過八百年漫長的掙扎,他們終於擺脫了英國人的糾纏,卻留下了兩條切不斷的尾巴──英語,以及北愛爾蘭。

我們對某個城市的印象可能來自某部電影或某本小說,也可能是一張相片,有時則來自他人口中或甚至來自想像。我閉起眼睛開始想像一個我從未涉足的都柏林:黎菲河和奧康諾橋、運河旁的基蒂歐謝酒館、格拉夫頓街上的東方咖啡館、三一學院,還有,掩埋史威夫特屍骨的St. Patrick大教堂(我將會在那裡流連忘返)。另外有兩本書也許有助於認識都柏林,那就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尤利西斯》,特別是後者,除了難讀之外,還可看成是一本旅遊都柏林的觀光導覽,要到都柏林來,別忘了先讀《尤利西斯》第六章描寫送葬那章,隨著1904年6月16日星期四上午十一點的送葬行列,你將暢遊整個都柏林城。

都柏林城並不大,人口尚不及百萬,只能算是個小型都會城市,我坐在公車內往窗外望去,並未看到什麼特別引人矚目的街道景觀,整個看來甚至顯得很平凡,我感到有些失望。顯然這並不是一個會讓人第一眼就愛上的城市,它不像巴黎或倫敦,它沒有大都會的格局,後來我才明白,都柏林的魅力並不在表面,假以時日,你才會慢慢喜歡上它。我問坐旁邊一位年長婦女:「街車,有軌道的街車,喬伊斯的時代滿街穿梭奔跑的街車,全都哪去了呢?」她笑著說:「親愛的年輕朋友,你大概沒來過愛爾蘭吧,誰是喬伊斯我可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廢除街車已經幾十年了。」我說:「為什麼?維也納和阿姆斯特丹還有街車在跑,都柏林……。」她緊接著說:「都柏林在進步中。」她說完笑了笑,便逕自下車跳開了。

喔,都柏林在進步中。1950年代德國作家波爾旅遊愛爾蘭時曾這樣寫道:「在這裡貧窮是一種事實,既不會不光彩,也不是羞恥。」愛爾蘭地處歐洲邊陲地帶,歷史上從未興盛繁榮過,可也並未遭逢什麼戰火波及,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希特勒誓言要讓英格蘭從地球上消失,卻從未注意過愛爾蘭的存在,他們始終與戰爭浩劫無緣,我的房東太太寶琳就說:「愛爾蘭是全歐洲最安全的地方。」但很奇怪,竟也是全歐洲最不發達的地方,在今天歐盟的政治和經濟事務的互動中,經常教人忽略它的存在。

 

 

愛爾蘭人打從娘胎開始 就會喝酒了

我抵達都柏林的第二天晚上,房東一家人就請我在外面一家餐館吃了一頓完全愛爾蘭風味的晚餐,飯後我們前往運河旁的基蒂歐謝酒館喝啤酒聽愛爾蘭民謠演唱,那真是一次傑出難忘的經驗。依我事後觀察,我發現愛爾蘭人似乎是全世界最會喝酒的民族。喝酒,是的,愛爾蘭人打從娘胎開始就會喝酒了,不分男女老幼,大家每天喝酒喝個不停,我親眼看見許多女人在酒館裡和男人比賽喝啤酒,直到喝醉倒地為止,我心裡真佩服她們。大家喝酒,自然而然酒館就一定多,九十萬人口的都柏林有多少酒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街上兩三步就有一家,每天夜裡都一定高朋滿座。我看報紙上記載,三百五十萬人口的愛爾蘭共和國每天要喝掉約台幣兩億元以上的酒,這世界上沒有人比這更會喝酒了。

 

 

奇蹟發生在愛爾蘭

一晃眼十五年過去了,前些時我讀到英國的《經濟學人》雜誌和《中國時報》所做的有關愛爾蘭的專題報導,了解到這個國家在經濟方面傲人的長足進步,有些不敢置信,以當時我所觀察的狀況,比如他們保守的意識型態和人口幅員的條件,以及他們和英國糾纏不清的矛盾情結,在經濟方面要追求到怎樣了不起的傲人成就,似乎並不容易。然而,事過境遷,奇蹟般的事情畢竟還是發生了,相信今天的愛爾蘭和十五年前我所看到的愛爾蘭,一定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我回想一年之中住在寶琳家和她一家人的相處日子,真是一段難忘的愉快記憶。我想起十二月裡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搭火車前往靠近北愛爾蘭邊界的史來溝(Sligo)之旅,那裡是大詩人葉慈的家鄉,我在細雪紛飛中拜謁了詩人的墳墓。我也想起三月裡一次高爾威(Galway)之旅,那是一個美輪美奐的小城,我在那裡的一家舊書店流連忘返,買到了許多寶貴的珍版書。當然,更珍貴的記憶還是在都柏林,那裡的許多酒館、咖啡館、舊書鋪以及大街小巷都曾印遍了我的足跡──還有,也印記著許多數不盡的難以磨滅的記憶。

【2007/01/0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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