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璁
午夜十二點,幾個日本年輕人背著樂器、拖著行李,晃晃蕩蕩地一邊亢奮討論、一邊走下坡道。在台北圓山偌大的草地邊,他們遇到另一個台灣樂團,於是熱絡打起招呼,互道來年再見。「這次表演真棒!」「繼續加油!」三五成群、還戴著螢光識別手環的搖滾樂迷們剛好路過,熱情地對這兩個樂團表達支持,然後跑著趕搭最後一班捷運回家。
這是昨晚,一年一度為期三天、與日本富士音樂祭並列東亞最大的「野台開唱」結束後,一個延長的驚嘆號。第二次親臨朝聖的我,在散場時靜靜看著這一幕沒什麼特別的人際互動,卻異常的感動。與稍早在場內、極度高張的集體情緒相對,這樣的時刻多些五味雜陳。難免失落的是:喧鬧盛會的結束與平凡日常的回歸;但持續興奮的則是:搖滾的能量如此具有穿透力,讓人跨越了自身的囿限和與他者的藩籬,一種單純美好的互動關係於是可能。
觀眾之間的人際互動也很有趣。首先,你多半會碰到不約而同前來朝聖的朋友-有的是失聯已久的搖滾同好,有的則是每天見面但你卻不知他原來也愛搖滾(比如遇到辦公室同事而驚呼:「哇原來你也是個rocker啊!」)其次,你還可能遇見素未謀面、但其實有著相同氣味的新朋友。他可能就和你肩並肩擠在一起,然後齊聲吶喊(也說不定,他其實就是前一場的表演者)。
平常我是個大學教授,但這週末我卻成了「野台日報」的採訪義工、以及再單純也不過的,一個搖滾迷弟。那些總是尊稱我「老師」的年輕人,要不就是在台上散發著熱力讓我崇拜,要不就是在台下一起吶喊感動。我常反省並提醒自己,許多政治人物和社會菁英,或許從小就是模範生,一路被強調「競爭」而非「分享」價值的教育體制捧著「站上台」──上台領獎、上台致詞、甚至上台訓話。他們一心只想讓別人成為他們的聽眾,而越來越少坐在台下認真聆聽他人。
回想在英國的留學歲月裡,每到初夏總會緊盯著Glastonbury音樂祭的大幅報導和討論。那個擁有三十年歷史、每年為期三天卻有數十萬參與者的世界最大音樂祭,兼容並蓄了極其多元風格的音樂展演和跨文化體驗(民俗工藝、劇場、馬戲、靈修、童玩、美食等等),以及NGO攤位強力放送社會議題(我們的「野台開唱」也有呢!)就像野台發起人Freddy所形容:「Glastonbury根本像是一個超過許多台灣邦交國人口的音樂小國家」。
電影《英倫情人》裡有句用來闡述愛情超越人為界線/界限的名言:「我們才是真正的邦國,而非治理者在地圖上圈定的疆界」,其實也適用於對音樂(乃至所有藝術創作)的執著、追尋與共鳴。感謝野台,以及搖滾,僅只是短短三個晚上的相遇和聚首,我們已學到許多,並從中得到「自成一國」的越界想像、認同勇氣、與追尋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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