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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李奭學】 2007.03.14 02:22 am


龍乃中國文化特有,西方傳統並無是類動物去年十二月台北報載:由於「龍」字在英文中通譯為「dragon」,而後一「動物」在西方文化裡常具邪惡意涵,所以北京當局為免致外人誤解,並和「世界接軌」,已責成專人專案研究,擬放棄以龍為民族與國家圖騰的歷史常態,另覓其他吉祥物以代之。台灣報紙向來聳人聽聞,得訊馬上就聯想到侯德建的名曲謂:中國人可能「不當龍的傳人」了。

龍乃中國文化特有,西方傳統並無是類動物

閱報導當下,我有骨鯁在喉之感,但因生性不喜湊熱鬧,所以迄今才提筆為「龍」字的翻譯過程稍吐管見,況且此一問題年來也常在我腦海打轉,目前還有學生以此為題跟我寫學位論文。坦白說,「龍」字應該如何英譯,我沒有成竹在胸的答案。然而相關的譯事糾葛並非始自今天,我則略知一、二:明季耶穌會士來華傳教,中國龍不能視若無睹,要如何歐譯,當時就曾困擾過他們。明思宗崇禎年間,艾儒略在福建傳教,有中國信徒嘗以龍王致雨的傳說就教於他。艾氏信口回問龍的存在:「中邦之龍可得而見乎?抑徒出之載籍傳聞也?」這位名喚李其香的信徒答得老實,內容不言可喻:「載而傳者多,若目則未之見也。」中國←典當然常載龍的故事,而且在遠古龜甲上即已可見。可是龍和麒麟一樣,都是傳說或根本就是神話動物,李其香或在他之前的中國古人哪裡見過?那似蟒而又複雜過之的形體,十之八九乃先人想像形成,再於有唐一代經佛教增麗,從而在帝王的聯繫之外,又變成民族與國家的圖騰。

上文所謂「似蟒而又複雜過之」一語,我乃簡略其說,中華文化中人沒有不知龍為鱗介,識見高過於我者比比皆是,所以詳細內容這裡不擬贅述。艾儒略和李其香的對答見明末刊刻的《口鐸日抄》,可知艾氏壓根兒不信有龍一物,而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龍乃中國文化特有,西方傳統並無是類動物。《口鐸日抄》中艾儒略故而又道:「中邦之言龍也,謂其能屈伸變化,詫為神物。敝邦向無斯說,故不敢妄對耳。」設使有人懵懂其然,艾儒略這裡的話聽來也必然奇甚,因為英文「dragon」我們不常以「龍」字對之———就算「龍王致雨」或「龍麟蓄水」一類舊說不必信以為真?是的,艾儒略也不相信應龍化雨,回李其香時盡以歐洲科學新知覆之。

歐洲的「dragon」常為邪惡之兆

在歐洲,「龍」之為物也,兩其翼而身似蝙蝠,有的還會吐火噴毒,故常為邪惡之兆,和中國龍意涵和品類有異,根本就是兩種不同的「動物」。德國《尼伯龍之歌》裡齊格飛或英國與西班牙中古傳說中聖喬治所屠之「龍」,絕非你我在佛寺道觀壁上所見翱翔於雲際的如蟒麟介。

再就字源觀之,英文「龍」字可溯至希臘音「dr罝k胺n」,淵源所出乃《新約》,尤其和〈啟示錄〉中的「古龍」、「蛇」、「魔鬼」與「撒旦」等邪惡概念有關。雅典全盛的紀元前五世紀,希臘文化中其實並無「dr罝k胺n」一物。這個字故因〈創世紀〉萌芽,再經《新約》鑄出,然後化為拉丁文的「drac棜」,終使後者變成歐語中各種「龍」的共同字根,至少引出了義大利文的「drago」,葡萄牙文的「drag羒o」或德文的「Drache」等字。至於法文,拼法則和英文無異,甚且還是英文「龍」的形成來源。「dragon」的異音因此萬系同源,其形貌容或有地域之別,但貶意的內涵則一,上古或文藝復興以來的各國相去無幾。

由是觀之,艾儒略在明季可謂一語中的,深知中國龍乃自成一格,而我們從翻譯實務的角度看,艾氏言下也有中國龍根本不能以歐語說之之意。儘管如此,英語如今依然,是何道理?

「蛟」字的負面聯想和「dragon」關係較大

我們振葉尋根,說來卻非英漢字典或漢英字典所造之孽。這筆「帳」,我看還是要算到耶穌會去,而且要算到比艾儒略更早入華的利瑪竇和羅明堅兩人去。他們和艾儒略一樣都出身義大利,不過因為當時羅馬教會的保教權操在葡萄牙人手裡,自西徂東之前都得到葡國高因伯大學進修,再從里斯本放洋東來。職是之故,利瑪竇和羅明堅都通曉葡文,1588年前兩人共編的字學專書所慮者故非義大利文,而是一部近年來才發現的《葡漢字典》。此書先依字母順序羅列葡文字詞,繼之以義大利文系統的羅馬注音,最後才是漢字或詞語的解釋。從語音史的角度看,《葡漢字典》是中文拉丁化最早的例子,而從「龍」字歐譯的歷史看,這本書也是「龍」最早的說明———如果我們可以不論前此可能經偽作撰成的《馬可波羅遊記》。

利瑪竇在晚年另行撰就《中國傳教記》,透露他了解龍在中國文化上的地位,也深知係帝王及祥瑞的共同表徵。就《葡漢字典》的編纂而言,利瑪竇和羅明堅當然找不到「龍」的葡文對等字,只好懵懂將之歸於「蟲」(bicho)屬,然後再加上「蛇」(serpens)字以說明,最後形成複合字「蟲蛇」或「如蛇之大蟲」(bicha-serpens)。這是史上歐人第一次用歐語譯「龍」,不過如此翻譯顯示利、羅二人有如艾儒略一樣,知道歐洲「向無斯說」,否則他們也不會左支右絀而在翻譯上手拙至此。話說回來,中國傳統向來「蛟龍」並用,而「蛟」之為物,其實亦龍之屬———雖然另有文獻指出無角之龍方可稱「蛟」。但是說來奇怪,《葡漢字典》解釋「蛟」字和今天譯「龍」居然一致,毫不遲疑就以「drag羒o」對之,大有向「dr罝k胺n」這萬系之源傾斜的態勢。這種譯法,當然也顯示利瑪竇和羅明堅多少自我矛盾,以不同葡文譯品類並無不同的中國「神物」。

我上文言及的學生曾考察過中國史上涉「蛟」的語句,倒認為利瑪竇和羅明堅的聯想或譯法無誤,因為「蛟」在中華文化中常帶負面意涵,而龍中除了「夔龍」———試想白先勇《孽子》中如何命那「龍鳳戀」中的「龍子」之名———之外,從古至今,多數卻是「好龍」,係祥瑞之兆,也是真命天子的本尊。由是觀之,「龍」在英、法文中譯為「dragon」,似和「蛟」字的負面聯想關係較大。

不必因歐人「錯譯」而改變中國人的民族圖騰

再就我所知,在1588年迄利瑪竇完成《中國傳教記》之間,義大利耶穌會士中會把「drac棜」譯為「龍」者,唯利氏的繼承人龍華民而已。1602年左右,出身也是義大利的龍氏在廣東韶州中譯大馬士革的聖約翰著《聖若撒法始末》,嘗把書中比喻裡的一條「drac棜」譯為「毒龍」,而這條龍「口中吐火,兩目炫耀」,果然是邪物,正合乎英文或歐人概念中「龍」的傳統形象與文化內涵。「蛟」或「龍」字的歐譯或「drac棜」的中譯,由是正式傳下,連英國基督教傳教士馬禮遜在1815年編出史上首見的《華英字典》時,也套襲上述三位分袂兄弟的做法,把形體意涵有異的中國龍就「正名」為「dragon」,終於以訛傳訛而流傳至今。

「龍」要如何英譯或歐譯,我愈談畏愈生,實在不敢越俎代答。但翻譯上有所謂「不可譯」之說,由來久矣,多指文化或地緣上甲有而乙無的品類或現象而言。一千三百餘年前,大唐三藏法師在梵文中遇到同類的情形,泰半用音譯的方式解決,遂形成他著名的「五不翻」第三條的「此無故」之說。「dragon」和「龍」本為二物,不可互譯,道理孺子可解。但北京當局如今居然因歐人「錯譯」而提案研究,希望改變中國人沿用已久的民族與國家圖騰,確有因噎廢食之嫌,甚至是庸人自擾,不可思議。北京倘然又為與「國際接軌」而連文化固有也可拋除,則我「倍」感困惑:文革都已過去有年,什麼時候中共居然又「去中國化」得如此之急,甚至大方到可棄他們最強調的民族主義於不顧?

【2007/03/1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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