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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記者 沙林 本報記者 舒晉瑜    

  被採訪的所有作家都對歷史表現出了極大興趣,相反,他們都對90年代以後的當代中國文學表達了不屑。他們還對歷史細節器物感興趣,對文學內在的本質和技巧感興趣,總之他們對一切純粹的東西感興趣,留戀華夏的樸素,青睞西方的純粹好物。我們驀然發現,文人和社會透露著某種資訊,一場悄然的文化復興正在來臨。

  細節,還是細節

  作家二月河最近更多地在讀清人筆記,資料性的書對他來說並不枯燥。因為他一向覺得,如果沒有好小說看,還不如看資料。“這幾年讀小說讀得少,我自己對歷史、對哲學,對社會人文領域更感興趣。讀清人筆記,受益無窮。比如說有些清史的基本知識過去我不知道。一般人只知道銀子的計量是幾兩幾錢幾分,現在我知道,兩以下可精確到小數點以後的13位。”二月河歷數十多個計量專用名詞,認真的語氣讓人心生敬意。

  與二月河有些相似的是著名小說家肖克凡,他也對歷史和過去器物例制的微細之處感興趣:“我現在的讀書傾向是看回憶錄和傳記。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越來越對小說失去自信。我正在讀的是三聯書店出版的幾本書,有何兆武先生的《上學記》,以及《徐鑄成回憶錄》、徐慕雲的《梨園外記》、日本人濱田篤郎的《疾病的世界地圖》等。這些書擴展了我的經歷,雖然自己也很不小了,但自信多活二百年,是什麼感覺?”“讀這些書有一種大吃一驚的感覺,舉個例子,我原來以為國民黨是比較接近西方現代文明的政黨,但讀史後發現,它與世界上所有西方現代國家的政黨都不一樣,現代民主政黨從沒有在入黨宣誓時要對個人效忠,而國民黨從孫中山起卻要宣誓效忠總理(總統)。我還發現,中國搞意識形態是從國民黨開始的。北洋政府是一個毫無意識形態的政府,軍歌都是什麼‘常山趙子龍’等,為利益打來打去。而國民黨的軍隊被日本人稱為黨軍,從它開始中國有了意識形態……”

  河南作家李矛最近讀的是邱吉爾寫的六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南方出版社):“邱吉爾的文字非常優美華麗。他當過首相,能夠站在很高的角度看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看世界格局的演變。他對中國二戰寫的不多,但也給了我們一個全新的視角。比如他寫一些初識蔣介石的交往細節,對蔣評價不高,同時他又表現出對共產主義的仇恨。他是一個悲劇人物,大不列顛走向沒落,他沒能挽留住。他對二戰有很複雜的感情,他說了一句名言:‘贏得了戰爭,失去了帝國’。他對英國愛之入骨,總想讓他的祖國恢復往日的榮耀。無論如何,我很喜歡邱吉爾這樣有性格的人,我希望我們的生活中,我們的改革事業中,有這種明智而又堅強的‘有性格的人’,同時也希望我們的作品中有這樣的形象。某種角度講,他是英雄,有這樣那樣缺點的英雄。在犬儒化的金錢腐蝕時代,尤其需要這樣的英雄。問題是,還能不能出這樣的英雄?”

  讀史是為了創造

  許多作家為了寫作而讀史。

  著名作家陸天明在讀一大批跟明史有關的書,為創作《深圳30年》和《中國三部曲》做準備。“寫《深圳30年》也罷,寫《中國三部曲》也罷,都必須折射中國的歷史。我不可能重新深入研究中國五千年曆史,但是必須對明清歷史有所感覺。應該說,中國的轉變是從明清開始的,宋以前中國在世界上非常強大。我覺得應該有一個對中國比較清晰的認識,才能著手《中國三部曲》的寫作。”“總結我過去的創作,更多的是從感性出發。這次寫《中國三部曲》,必須要有認知的深度,從理性出發。我希望‘三部曲’無論從思想上、藝術上都是一次自我突破,所以我比較倚重於這幾月的讀書。”

  作家在心靈上向歷史靠攏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比如報告文學作家趙瑜就說,一個曾經那樣打倒孔家店的民族,突然對於丹解讀《論語》產生了那麼大的興趣,說明歷史走到了機器化工業時代,卻突然發現了秦時明月漢時關的美好。“我現在最大興的趣是讀史。發現了一些好書,比如正讀的《周揚和馮雪峰》(長江文藝出版社)。我的紀實作品《革命百里洲》(長江文藝出版社),還有已經完成的80萬字的《犧牲者——太行文革錄》(十幾家出版社感興趣談判),都與我的閱讀傾向有關。我最近一直在思考,史學和文學是什麼關係?我覺得兩者應結合,這就是紀實。”“過去的歷史著作總有一個定論,現在是一種開放的態勢,讀者可以走進去,參與解釋歷史。隨著參與的加深,認識也加深了。於是歷史就有了多種解答。《史記》中司馬遷就把讀者邀請到解釋當中。比如“魏豹叛亂”一節中,就有五種解釋,他讓讀者各選一種。”

  趙瑜一向認為,解讀歷史,就是要從偉人強者的陰影中走出來,把目光投向普通的中國人:“這是一些新好方法,開放性、無結論性、用藝術幫助今人解讀歷史。今天的年輕人已經不相信五六十年代,甚至文革的事了,他們只知道一些結論,‘窮’,‘一場浩劫’。我用藝術解讀歷史就是幫助他們,這是我的責任。”

  趙瑜一向對李輝、韓石山、謝泳等人的寫作感興趣,他們就是用藝術幫助人們解讀歷史。他最近讀了韓石山的《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友誼出版公司),謝泳的《胡適還是魯迅》(工人出版社)等胡適系列。這些對歷史的不同解讀,就是他歡呼的成就。他還想告訴人們,讀書要用減法,不能躲在象牙塔中無盡地讀。“你近期一定要有一個研究主體,讀有關的,其他閒書就扔一邊。”

  讀史顯然是為了創造。趙瑜認為讀史對寫現實題材也很有幫助。他最近要寫一部反映中國中西部文化崛起的書。“你不知道,在礦難頻發、環境遭到毀壞的同時,山西在文化上又讓人仰慕,不說它的文物量是中南十省的總和,就說它的各種文化涌動:賈樟柯、阿寶、譚晶(著名歌唱家)、喬家大院(引發了無數的文化產品)、平遙國際攝影節(中國最大的攝影節)……與礦難、污染一起在震撼著中國,而要寫好這些現象,必須弄懂它下面的文化,讀山西人的心史和中國文史。”

  小說之美

  這次採訪有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多位作家都對非西方的有伊斯蘭背景的作家感興趣。肖克凡說,他近期僅買了一本小說——阿富汗旅美作家寫的《追風箏的人》(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家曹文軒也說,他近期主要創作長篇小說,他有一個習慣,越是緊張,越是要讀書,要不找不到語感。他喜歡讀的也是《追風箏的人》:“我比較喜歡,儘管有人對它有看法,不喜歡它的結尾,但是我認為不一定所有書都要充滿失望。那種人性惡的東西得到了消解也是一種方向,不一定都像現代主義那樣‘惡來結尾’。”

  曹文軒喜歡的另一本伊斯蘭文化圈的小說是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上海人民出版社):“這部小說必須反復去看,它不是以情節取勝,每一句話都要注意,有些東西對我們搞創作的人有啟發。作者認為一個畫家最後的境界是眼睛瞎了的時候,他瞎了的時候去畫馬能畫出最好的馬。我想我們中國作家的眼睛太亮了,我認為這樣非常糟糕,緊盯現實,沒有超越,我認為中國作家需要‘瞎子’。”

  對於《我的名字叫紅》,著名女作家徐小斌也很有心得:“奧爾罕·帕慕克是去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很牛的一個人。我原以為這本書很難讀,沒想到還很好看。我還有了一個副產品,發現了波斯細密畫。前段時間的《華麗的沉默和孤寂的饒舌》(湖南文藝出版社),是我的第一本刻紙集。我看波斯細密畫,覺得跟我的刻紙有相同之處。我打算下本小說插圖就採用波斯細密畫。”

  徐小斌看完這本書後覺得中國作家沒有涉及更多領域,沒有一種文化的關懷,這是跟帕慕克最大的差異。比如帕慕克對細密畫的展示非常駕輕就熟,融合在小說裏不那麼“跳”,“而咱們作家寫一些知識就顯得那麼跳,有一種炫耀感。”

  徐小斌最近讀的另一套書是《羅伯·格裏耶作品選集》,三大厚本,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這是她非常偏愛的書。“羅伯·格裏耶是實際上的法國新小說代表作家,另一個代表人物是克洛德·西蒙——他的代表作是《弗蘭德公路》,我硬著頭皮看不完,許多搞純文學的人也說看不懂。而格裏耶的書我就深得其味。中法文化年的時候,他來華訪問,中國作協組織見面,我當面問他,有沒有人說你的小說和霍伯的畫相通?我問這個問題時還比較忐忑,如果他說不知道這個畫家那就不好了。我完全沒想到,他說:‘對,法國有許多人把我的書和霍伯的畫比較。’霍伯是一位美國畫家,畫了大量的冷冷的寫實主義的東西。而之所以稱格裏耶的作品為‘新小說’,也是因為沒有人物,沒有情節,沒有小說的必要元素,大量的物化的描寫,不動聲色地靜靜描述,讓人想起霍伯的畫,越看越害怕,讀出深層恐懼。比如他寫一個人物吉娜,讓你覺得非男非女非人,把你深深拽進去,一層一層深入、打開,特別有意思。但你決不會認為他是嘩眾取寵。他是深讀古典而生成的一種塗鴉,我覺得中國文化圈應該看看羅伯·格裏耶的東西。”

  徐小斌這種對純小說技巧的偏好,反映了當今文學界的一種傾向:追求純粹。

  卡爾維諾也是考驗讀者智力的一個作家,徐小斌說:“《命運交叉的城堡》(譯林出版社),被許多人認為難讀。因為涉及了西方文化的一種命運觀——塔羅牌,一個故事套一個故事,像自我纏繞的感覺,讀的時候有一種對自我智力的挑戰。如果你長時讀平庸之作,看頭知尾,沒什麼意思,還對智力有一種消解。而一種纏繞之美,從中流瀉智慧,這就是一種滋養,和技巧上的借鑒是不相干的。”

  小說的純粹似乎得到圈裏的追捧,而閱讀和寫作是一種智力活動,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現在似乎缺少這種純和智。

  作家曹文軒最近給《小說鑒賞》寫了序。這是由布魯克斯和沃倫編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出版的書。“他放置在文學而不是社會學上加以分析,它感興趣的是人物、結構。小說是被當作藝術品來鑒賞,而不是僅僅當做社會學的材料而加以利用。這本書在美國大學裏被當作教材。在中國這樣一個大文化的批評格局裏,中國的大學也要有這樣的教材。中國的大學已經是誇誇其談的沒有正經閱讀姿態的大學,非常需要這樣實在而有針對性的東西。而對普通讀者來說,也有助於知道更有效的閱讀方式,從而了解小說是什麼。”

  當代的粗糙和古典的沉靜

  與這种先鋒小說閱讀相反,有些人正沉在古典的靜默中。作家張煒正在讀多卷本的《名老中醫之路》(山東科技出版社):“這書特別棒,是寫名老中醫的經歷和治學過程的,是文學性和知識性結合得最好的書,非常迷人。我20年前讀過,現在從頭讀來仍覺得很好。”張煒說,隨著年紀的增長,同一部作品讀起來理解和感受的重心也在變化。他喜歡反復閱讀過去的作品,市場流行的東西也放在手邊,但是結果,卻發現這些書中好的很少,大多質地粗糙。

  張煒近來讀古詩比較多,一下買了幾百本古詩方面的書。李白、屈原、杜甫、蘇東坡的詩,他讀得最多。他讀古詩不僅僅是領略文學的美,更多還是體會古人的生活方式、他們心靈的質地。“今天很多人迷戀網路和電視,就像剛剛脫離農耕時代的農民,都去圍觀一台手扶拖拉機,圍觀的人終究會散去,回到好書上。”

  肖克凡也對當代小說的粗糙失望。他說前幾天隨手翻了本《2006年小說選》,發覺語言粗糙,文字沒有色澤,也沒有聲響,“小說的元素都沒有,就是以寫現實的那種腐敗骯髒取勝”。跟80年代小說相比,文學性、思想性都不如。80年代的作家對語言精雕細刻,而且有一種什麼時候都應珍視的責任感。“這麼些年,中國在文學上沒有進步,對文學的最本質的追求沒有了,就剩博取名利的慾望。我很失望。我覺得這是社會的產物,是禮崩樂壞的產物。我們要想想孩子,他們能讀什麼。回想我們小時候,在文化那麼禁閉糟糕的情況下,我們讀的都是偉大著作。”

來源: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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